一枚糖紙大小的薄膜電極片,貼在趙明(化名)的大腦硬膜外,隱藏在顱骨之下。趙明活動四肢時,腦電信號被系統(tǒng)采集出來,經算法破譯,驅動外部裝置。


偏癱后不能控制方向盤的貨車司機、因電擊截去四肢的男人、失去正常語言能力的漸凍癥患者……隨著腦機接口植入人體的案例報道出來,患者對其憧憬強烈,希望新技術能一掃疾病留下的肢體障礙,令身體恢復如初。


然而,處于臨床試驗階段的腦機接口成為一種成熟的“治療手段”尚有距離。它的應用邊界、適用人群、臨床療效等,仍是有待業(yè)界探索破解的課題。在篩選受試者時,醫(yī)生亦要謹慎權衡倫理、風險與獲益。


腦電信號評測室,潛在受試者在接受評估。北京天壇醫(yī)院供圖


植入腦機接口的人


50歲的趙明坐在病房內的書桌前,目光專注地盯著電腦屏幕,絲毫未被病房門開啟的聲音所打擾。屏幕上不斷刷新著動作提示,按照圖文,趙明緩慢而認真地控制四肢:伸左腿、右腿,左臂、右臂……除此之外,他的背影幾乎紋絲不動。


半個小時的訓練結束,旁邊的工程師輕聲說了句“完成了”,在電腦上記錄下當日的數據。


趙明頭戴的白色網帽下,隱藏著一套無線腦機接口系統(tǒng),實時將他大腦皮層的電信號傳輸給外部解碼設備。


5月19日,北京天壇醫(yī)院團隊將一片4×4厘米大小、半透明的薄膜電極片精準植入其顱骨下方,緊貼大腦硬膜表面。經過短暫恢復期,趙明開始了術后訓練,探索“意念驅動”的可能性。


2023年11月,埃隆·馬斯克的公司Neuralink在其首個人類志愿者諾蘭德·阿博的大腦內植入計算機芯片,這一消息讓腦機接口走進大眾視野。讀取人類的思想與指令,控制電腦或機械外骨骼,獲得超越人體的能力——以往出現在科幻作品中的設定,似乎終于要來到現實世界了。


在國內,企業(yè)與醫(yī)院亦展現出對新技術的熱情。不到兩年的時間里,清華大學醫(yī)學院團隊設計研發(fā)的無線微創(chuàng)腦機接口NEO、腦智卓越中心研究團隊研制的柔絲電極腦機接口、北京芯智達神經技術有限公司研發(fā)的“北腦一號”等多款腦機接口設備,進入人體植入極早期臨床探索階段。


趙明植入的是“北腦一號”,在他之前,北京已有3名受試者植入了該設備。


對于腦子里多了一個“設備”這件事,趙明并沒有明顯的生理感受,“不痛不癢”,如他所說。外科手術完成后,他開始與腦機接口磨合。每天進行四組訓練,每組半小時,訓練過程中,趙明按照電腦提示做出相應動作,腦電信號隨之被實時采集、傳輸至電腦,經過處理和解碼,驅動外接設備,輔助趙明完成肢體康復訓練。


一年多前,趙明因腦出血導致左側肢體偏癱?!白笫忠稽c兒勁兒都沒有,上廁所也很麻煩,褲子拉鏈扣子自己弄不了,都得家里人幫忙。”趙明說著,緩緩舉起左手做了個示范。由于肢體障礙,生活中許多最基本的動作都變得困難,穿衣、洗澡、如廁,樣樣如此。


出院后,趙明雖然堅持康復訓練,但效果并不明顯,“自己能感覺稍微有點兒好轉,但別人看不出來,就是這樣的程度?!?/p>


趙明的經歷并不少見。腦機接口試驗招募信息發(fā)布后,大量患者前來咨詢。今年3月,北京天壇醫(yī)院開設腦機接口評估門診,兩個月接到800多位患者預約。


“直接做不行嗎”


“醫(yī)生,我就想做腦機接口,直接給我做不行嗎?”


“這個技術要做病情評估,看是否對你有用,你需要來醫(yī)院面診?!?/p>


“我覺得是有用的?!?/p>


“這不是咱倆說了算的?!?/p>


趙明在病房樓專心訓練的同時,另一棟門診大樓內,患者們正等候在腦機接口評估門診外。每周三開放的評估門診,號源搶手,這個上午,天壇醫(yī)院神經外科主任醫(yī)師楊藝接待了二十多位來訪者。


25歲的劉朗(化名)舉著手機三次進出門診,在微信電話的那頭,他的父親持續(xù)表達著自己想做腦機接口的意愿。


劉朗的父親是淄博人,半年前突發(fā)腦梗,術后一直在做康復訓練。從視頻電話里,楊藝觀察了男人的肢體動作,判斷其肌張力過高,還不太適合手術,加之發(fā)病時間較短,更推薦通過主動訓練獲得恢復效果。但對方態(tài)度堅定,在劉朗已離開診室后,再次吩咐兒子返回,拜托楊藝掛了下周的門診號。


來門診的患者多為腦卒中病人。楊藝介紹,卒中發(fā)病初期有50%~70%的患者存在不同程度的功能障礙,經過治療和恢復,仍有25%~35%的患者留下永久的后遺癥。目前為止,針對這些患者的功能恢復主要依賴康復治療,但康復只能部分改善功能,無法實現完全恢復。


腦機接口的出現點燃了希望。一位在腦電信號測評室外等待丈夫的女性告訴記者,自從刷到腦機接口的短視頻,男方就對痊愈抱有極大期待,兩人家在安徽,今年已往北京跑了三次。


劉朗告訴記者,腦梗之后,父親一度無法走路,腿經常抽筋,手也抬不起來,經過半年的訓練,現在可扶墻走動,“我覺得他恢復得還可以,但他對恢復的速度和程度都不滿意?!碑攩柤案赣H的預期時,劉朗回答:“他想完全好,覺得腦機可以做到?!?/p>


然而,當患者和家屬將腦機接口視為觸手可及的“神藥”時,專業(yè)醫(yī)療人員所關注的,更多是疑問和挑戰(zhàn)。作為一項新興技術,腦機接口蘊藏著巨大的潛力,但其實際能達到的效果、實現方式以及適用人群等方面仍存在諸多未知。近年來逐漸推開的臨床試驗、評估門診和研究型病房等臨床與科研平臺,試圖探索和厘清這些問題。


腦機接口評估門診,楊藝在檢查來訪者的運動功能。北京天壇醫(yī)院供圖


新技術背后的問號


腦機接口并未瞬間賦予趙明完好的運動能力。按照既定方案,趙明需要先反復訓練4個動作,隨后逐步篩選并集中訓練難度較大的動作。在訓練過程中,技術人員全程陪伴,實時采集并處理趙明的腦電信號數據。


需要多次反復訓練和采集數據,反映出腦機接口在處理腦電信號時面臨的復雜性。


一位在腦機接口企業(yè)工作的專業(yè)人員告訴記者,在技術層面,腦機接口從信號采集、算法、實驗設計,基本每個步驟都有需要攻關的點。其中,采集到的數據質量影響了解碼的好壞,所謂質量,可以簡單理解為信號的純凈度,受試者可能會走神、可能每天狀態(tài)不一樣,這些都會讓信號出現“雜質”,而隨著身體康復、神經重建、代償反應的發(fā)生,想要做出同一個動作時,人腦發(fā)出的信號也會變化,因此,腦機和神經系統(tǒng)的關系并不是一成不變,而是交互和動態(tài)的。


患者病情的差異,也給腦機接口提出不一樣的要求。北京天壇醫(yī)院神經外科學中心常務副主任曹勇打了個比喻:“腦機接口像一把錘子,可以打不同的釘子。北京有三家醫(yī)院參與了‘北腦一號’臨床試驗,大家想知道的問題不一樣,選擇了不同類型的受試者?!?/p>


今年2月,北京大學第一醫(yī)院為一位因車禍導致四肢癱瘓的30歲年輕男性患者完成“北腦一號”植入手術,患者接受的訓練是通過思維操控機械臂自主飲水、用腦控制電腦光標移動。


宣武醫(yī)院選擇的受試者為一位67歲漸凍癥患者,該女子的癥狀為重度構音障礙,與外界語言溝通受限,術后接受的訓練為言語解碼,主要恢復語言交流能力。


天壇醫(yī)院選擇的2名志愿者為卒中運動功能受損,尤其是上肢運動功能受損,希望通過腦機接口實現信號閉環(huán),讓患者獲得比傳統(tǒng)康復訓練更佳的恢復效果。在趙明之前,一位右側肢體運動功能受損,失去了演奏能力的音樂老師接受了植入。


脊髓損傷、言語功能損傷、偏癱導致運動損傷,不同的疾病影響腦機接口植入的位置,也提出了不同的功能康復需求。即便是同類疾病,根據病情不同,與技術的匹配度存在區(qū)別,新技術帶來的風險與獲益,亦因人而異。


作為深度參與到腦機接口相關研究的一名神外醫(yī)生,楊藝對腦機接口的態(tài)度經歷了“樂觀——悲觀——值得探索”的變化。今年3月開始,她負責出診腦機接口評估門診。


由于新技術存在諸多未知,在開展試驗前,研究團隊對于納入受試者采取謹慎的態(tài)度。受試者的病情需要符合腦機接口的特性,舉例來說,如果腦出血導致的腦組織損傷嚴重,不能提取出高質量的腦電信號,那么植入腦機也無濟于事;如果患者肌張力過強,俗稱“硬癱”,肢體不能在外骨骼等牽引下反饋動作,康復訓練也要打折扣。因此,每一名潛在受試者都要接受一系列病情評估。


在門診,一位替妻子前來咨詢的男性問了這個問題——到底什么程度能移植?楊藝告知:“如果運動功能滿分一百分,我們希望是五十多分的患者,移植后能將其生活質量提高到及格線以上,得到質的改變。您妻子能打到九十分,已經不錯了,沒有必要冒這個風險。”


“這是一個新技術,我們最初對它有很廣闊的暢想,但這種暢想比較粗糙,實際不是所有人都能從中受益,醫(yī)生需要在倫理、風險、收益間做平衡,這個邊界在哪里,我們在摸索?!睏钏嚫嬖V記者,目前傾向選擇病情中等偏重的患者,病情不能太差,否則不能驅動腦機,也不要太好,否則獲益不大。此外,還要綜合考慮患者年齡、康復時間、家庭情況等綜合因素。


趙明就是在經過層層篩選后被選中的那個人。疾病剝奪了他作為貨車司機的工作,對生活質量和經濟條件造成嚴重打擊,他迫切需要有一份收入來分擔家庭責任。趙明的“前任”受試者也因病暫停了音樂教師工作,曹勇介紹,團隊發(fā)現,該受試者在不到一個月的訓練時間中,遠端肢體精細動作能力得到了改善。


“他們能從腦機接口中獲益是肯定的。在這個基礎上,我們想看看腦機能起到的真實效果,因此對試驗沒有設置具體的預期,希望保持開放的態(tài)度,以免產生暗示和壓力?!睏钏囌f。


北京天壇醫(yī)院手術室,趙繼宗院士團隊為受試者植入腦機接口設備。北京天壇醫(yī)院供圖


從試驗走向治療


“是治療還是試驗,這個區(qū)別我們不懂,說實話,我們對這個技術沒什么概念,只是相信它管用?!痹陔x開醫(yī)院之前,劉朗對記者露出些許無奈的表情。


從試驗到成熟療法,腦機接口還要跨過哪些阻礙?


“成熟就意味著拿證了,至少還需要幾年的時間?!眳⑴c了趙明臨床試驗的研究人員柴曉珂說。醫(yī)療產品上市之前,除了經過研究者發(fā)起的臨床試驗,還要進行注冊臨床,開展全國范圍的多中心試驗,根據方案不同,可能需要觀察兩到三年,之后通過審核,才能成為真正的“療法”。


北京腦科學與類腦研究所聯(lián)合所長、特聘研究員羅敏敏對媒體表示,“北腦一號”在研究者發(fā)起的臨床試驗(IIT)階段,2025年還會納入近10名患者,明年獲得監(jiān)管部門批準后,將啟動正式的臨床試驗,計劃入組50名患者。該團隊開發(fā)的侵入式腦機接口“北腦二號”或于明年開展首例人體植入試驗。


近日召開的第20屆亞洲神經腫瘤年會上,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(yī)院院長毛穎則透露,由上海華山醫(yī)院和北京宣武醫(yī)院牽頭的腦機接口臨床隊列研究已啟動患者入組工作。


中國科學院院士、神經外科學家趙繼宗告訴記者,單純的腦機接口的植入手術對于神經外科而言沒有技術上的挑戰(zhàn),目前全球面臨的瓶頸在于后期的數據分析和算法,這需要突破人才緊缺的困境,而如何發(fā)揮腦機的作用,還要解決后端設備生產的問題。


這是腦機評估門診設置的第二個初衷:為群體及需求“畫像”。楊藝解釋,傳統(tǒng)上一般是先有治療需求,再研發(fā)治療方法,腦機接口卻逆向而行,技術先“出圈”了,具體匹配的群像和病種還很模糊,其適應癥、手術標準、臨床路徑均是空白。對于企業(yè)而言,即便想要生產后端產品,也要先摸清目標受眾和具體需求,產業(yè)鏈的完善,需要臨床與企業(yè)激烈碰撞。


今年5月,天壇醫(yī)院成立了國內首個腦機接口臨床與轉化病房,以組織和推動全國多中心臨床試驗,牽頭制定腦機接口相關的倫理規(guī)范、準入標準和臨床路徑指南等,未來還將打造面向全國的臨床醫(yī)生、工程技術人員和研究人員的培訓平臺,并推動相關科技成果轉化。6月,南方醫(yī)科大學珠江醫(yī)院宣布成立了華南地區(qū)首個專注于腦機接口技術臨床研究的病房、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(yī)學院附屬同濟醫(yī)院啟用腦機接口專病門診與研究型病房。


高校深入參與到腦機相關研發(fā)中。近期,復旦大學批復成立了神經調控與腦機接口研究中心,推動神經調控與腦機接口領域產學研醫(yī)轉化研究和重大場景應用示范;天津大學開設了全國首個腦機接口方向專業(yè);華南理工大學與科大訊飛合作設立廣州華南腦控智能科技,推動腦機接口與AI融合。


在政策層面,國家醫(yī)保局今年印發(fā)的《神經系統(tǒng)類醫(yī)療服務價格項目立項指南(試行)》,設立了“侵入式腦機接口置入費”“侵入式腦機接口取出費”“非侵入式腦機接口適配費”等價格項目,為技術應用進行政策準備。


“腦機接口技術最終的目的是用在人的身上,我們對此要抱有科學、客觀、謹慎的態(tài)度,同時積極探索和推進。我們有自己的優(yōu)勢和特點,包括政府的支持、大量的患者需求,爭取一兩年內,中國的腦機接口技術在國際上能有一席之地,未來讓更多患者從中獲益?!壁w繼宗說。


新京報記者 戴軒

編輯 張牽 校對 楊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