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7年8月13日,淞滬會戰(zhàn)爆發(fā)。時任國立暨南大學(最初由清政府1907年在南京辦學,此后曾遷往上海、福建建陽等地,后停辦,于1958年在廣州重建)文學院院長的鄭振鐸也面臨著他個人的“歷史時刻”:走,還是不走?


自8月13日后,上海逐步淪陷,大部分地區(qū)被日本侵略軍占領(lǐng),只保留原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一塊淪陷區(qū)中的“孤島”。許多人選擇向大后方內(nèi)遷,而那些選擇留下的被認為是貪圖安逸的“偽民”“順民”。對鄭振鐸而言,選擇撤退顯然不太現(xiàn)實。他家中上有年邁的祖母,下有剛出生的小兒子,其所任教的暨南大學也仍然堅持在上海辦學。站在那個十字路口,他決定留居上海,等待天亮。


抗戰(zhàn)期間,以鄭振鐸為代表的身處淪陷區(qū)的平民知識分子展開了一場不見硝煙的“文化抗戰(zhàn)”。他們將保全歷史文獻當作一場對敵的“暗斗”,“抗戰(zhàn)中為國家得宋元善本明清精槧一萬五千余種”。然而包括這些藏書在內(nèi),有大量的民間私人藏書在戰(zhàn)亂中流散,許多至今仍然下落不明。


1937年“八一三”淞滬會戰(zhàn)時,居住在租界的人們遠眺戰(zhàn)場。鄭振鐸的一萬數(shù)千冊書籍被毀于這場戰(zhàn)火中。


2009年冬天,當時正在日本東京大學進行博士后研究的吳真意外翻到一本《廣東戰(zhàn)后報告》,其中提到戰(zhàn)時日軍召請日本各大學的學者來到中國占領(lǐng)區(qū)整理“接收”的圖書。當她詢問日本導師這批書的下落時,對方表示并不樂觀。自那之后,吳真便開始在業(yè)余時間輾轉(zhuǎn)多地搜集資料,想弄明白這批書到底藏哪去了。在追查這些中國被劫圖書的過程中,她無意中闖入了抗戰(zhàn)時期另一個“沉默的戰(zhàn)場”。多年以后,她將這些史料整理成書,以《暗斗:一個書生的文化抗戰(zhàn)》為名出版,讓那片戰(zhàn)場上的“暗斗”得以被更多人看見。


時隔88年后回看,在那片戰(zhàn)場上,那群“以書為職業(yè)”的書生在亂世求生與民族氣節(jié)的道德困境中反復掙扎。他們的處境也映射著抗戰(zhàn)時期許許多多普通人的生存現(xiàn)狀,他們在這里看不到西南聯(lián)大那樣的同仇敵愾,能感受到的只是“無底洞般的黑夜”,不知道黎明何時到來。一個人如何才能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中存活,同時還能不背叛自己的初心?在那樣的日子里,書籍究竟又意味著什么?更珍貴的是,身為女學者,吳真在進入這段歷史時也看到了一部分的“她們”,她很想再走近些,再聽得更清楚些,卻被空白的書頁擋在了時間的門外,“在這樣的‘文獻黑洞’中,感受到一種來自歷史深處的寒意”。


今天,我們刊發(fā)這篇與吳真的對話。


吳真,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,中國俗文學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,已出版《勘破狐貍窗: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人事與書事》《為神性加注:唐宋葉法善崇拜的造成史》《孤本說唱詞話〈云門傳〉研究》等專著。


采寫|申璐


《暗斗:一個書生的文化抗戰(zhàn)》

作者:吳真

版本:生活·讀書·新知三聯(lián)書店 2025年7月


一部書也是一場戰(zhàn)爭的受害者


新京報:先聊聊這本書的緣起吧。這本書是透過作為書生的鄭振鐸的視角重新去看1937年—1945年這段抗日戰(zhàn)爭的歷史。此前不論是關(guān)于抗日戰(zhàn)爭的史料梳理,還是關(guān)于鄭振鐸的學術(shù)評議都已有不少先例,但將二者結(jié)合去關(guān)注當中“文化抗戰(zhàn)”的這一面較少被提及。你最初是如何注意到這個問題的?


吳真:2009年冬天,我在日本東京偶然翻到一本《廣東戰(zhàn)后報告》,是一個日軍隨軍記者的戰(zhàn)時見聞。他在書中講述了1938年底廣州幾間大學的圖書館如何在戰(zhàn)爭中被搞得一片狼藉。后來我在日本各機構(gòu)訪書的過程中,偶爾也會碰到蓋著民國時期中國若干個大學圖書章的圖書,顯然是侵華時期的劫掠殘余。此后,我就利用博士后研究的“業(yè)余時間”慢慢搜集“中國被劫圖書”資料。當時有一個寫作計劃,想逐一復盤中國各個機關(guān)的被劫圖書從中國到日本的具體過程。我本人的研究方向是古代戲曲文獻,可那段時間心里卻始終有個困惑,它也許和學術(shù)研究無關(guān),但我就是想知道這些書到底藏哪去了。


在這方面,日本學者已經(jīng)開始了系列的論述,專書比如松本剛《略奪した文化—戰(zhàn)爭と図書》和鞆谷純一《日本軍接収図書—中國占領(lǐng)地で接収した図書の行方》。中國學者比如孟國祥、趙建民也有一些相關(guān)研究。但這些研究總體偏向于對這段歷史的概括性論述與賬目式排列,而我更關(guān)注的是山河破碎下的家國命運、個體命運與書籍命運在戰(zhàn)爭時代產(chǎn)生了怎樣的共振。


鄭振鐸(1898年12月19日-1958年10月17日),生于浙江永嘉,原籍福建長樂,原名木官,字警民,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家、考古學家、藏書家。著有《中國俗文學史》《近百年古城古墓發(fā)掘史》等。


為什么要通過書籍的流散來看戰(zhàn)爭中個體與國家的命運?這個視角在今天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。寫作時,我時常會想起李清照的《金石錄后序》,這是當時西南聯(lián)大全校一年級學生的必修課程“國文課”的必讀篇目。西南聯(lián)大為什么沒有選那些大家相對更熟悉的李清照的詞,而是選中了這篇文章?背后其實是很有深意的。這篇文章是李清照回憶當年金兵南下的戰(zhàn)亂期間,她獨自帶著家眷、幾十艘裝滿書和古物的船南下逃難,輾轉(zhuǎn)漂泊多地,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昔日她與丈夫共同搜集的這些文物不斷喪失。丈夫趙明誠在去世前曾囑咐:“必不得已,先棄輜重,次衣被,次書冊卷軸,次古器,獨所謂宗器者,可自負抱,與身俱存亡,勿忘之?!边@句話如今回看仍然是很沉痛的,侵略者往往通過毀滅被侵入地的歷史與文化,來試圖抹除一個民族的歷史記憶。但趙明誠、李清照以及古代的讀書人認準了一個道理:只要書籍不滅,文明就不滅,國家也就不會滅。


從這個角度來說,貫穿《暗斗》這本書的鄭振鐸有些像“抗戰(zhàn)時期的李清照”。他也是為了搶救民族文獻奮不顧身的義士,而且有意識地為戰(zhàn)爭中歷劫的書籍留下大量文字記錄。全面抗戰(zhàn)八年間,鄭振鐸寫有《失書記》《劫中得書記》《劫中得書續(xù)記》《求書日錄》《燒書記》《售書記》《“廢紙”劫》等十幾篇文章,記有《長樂鄭氏紉秋山館行篋書目》等八部書目,還有與“文獻保存同志會”搶救文獻相關(guān)的工作報告及四百多通書信。他還有記錄個人訪書生活的五年日記,以及分散于各書葉上的數(shù)百則題跋書話。這些文字詳細記錄了戰(zhàn)爭對于書籍的傷害,具體描述了日本侵略者對于書籍的文化暴行。人注定會死,但書籍永存。沒有任何人和任何力量可以消滅記憶。


1941年10月底上海“文獻保存同志會”所購書籍簡表。表中未計入新購的張伯芹藏書。除紀錄片畫面等素材外,以下其他配圖均來自《暗斗:一個書生的文化抗戰(zhàn)》。


新京報:的確,談及戰(zhàn)爭,個體命運的沉浮往往更為直觀。但正如你在書中所說,其實“一部書也是一場戰(zhàn)爭的受害者”。


吳真:是的,傳統(tǒng)的文獻學研究有一個專題是圍繞“書厄”(書籍在戰(zhàn)爭年代的流散)展開歷史研究。兵火世難,必然也是書籍的修羅場。例如1937年“七七事變”之后,中國各地的公立圖書館以及清華大學、南開大學等各大學圖書館的藏書,在炮火以及敵人的掠奪中,大都淪亡。戰(zhàn)前中國共有3744家圖書館,至1937年底,損失達2166所之多,損失圖書接近九千萬冊 。而這只是圖書館系統(tǒng)的官方數(shù)據(jù),不在統(tǒng)計范圍的、遍布全國的民間私人藏書更是遭遇了滅頂之災,其損失之巨,至今無法用數(shù)字加以統(tǒng)計。


到今天為止,大部分研究更多關(guān)注的是國家公家機構(gòu)層面的“書厄”,而那些數(shù)量更為龐大的“私家藏書”的命運又如何呢?一般人家在撤退時,攜帶金銀細軟,卻未必會全部攜帶古籍藏書,因為太大量了,帶不走。于是私家藏書在戰(zhàn)亂中大多淪亡,而且它們是“消失的大多數(shù)”,因為個體家庭在經(jīng)歷戰(zhàn)亂之后,很少留下書籍被害的記錄。但這些無名的“私家藏書”其實相當于一個國家文化的“海綿”,或者說是一個體量大得多的“蓄水池”,每當戰(zhàn)火兵燹,國家藏書凋零或散亡,在安定下來之后,政府都要向私家求書,尋求補給,這幾乎形成一條歷史規(guī)律。從這個角度來說,私家藏書保存典籍是中國自古以來的接力式的文化傳承,但是抗戰(zhàn)時期,這一接力也被粗暴打斷了。在這本書中,我想著重探討的就是這部分民間私藏書籍的命運。


抗戰(zhàn)時期的另一種“暗斗”


新京報:今年也是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80周年。相較于這期間發(fā)生在正面戰(zhàn)場或敵后戰(zhàn)場的多次“明斗”,彼時知識分子在淪陷區(qū)所展開的圍繞諸多古籍文獻的保存工作構(gòu)成了書中的另一種“暗斗”。這部分史實的還原會如何影響我們回看那段歷史時期?


吳真:今天的我們在回看那段歷史時,也許當時的“大后方”(例如西南聯(lián)大)民眾同仇敵愾的記憶是更熟悉的,但在以上海為代表的淪陷區(qū)內(nèi)部,大部分民眾所處的環(huán)境其實更復雜。在那片國家力量完全缺席的特殊地帶,每個人想要活下去都只能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,你拿不準你的朋友哪天會出賣你。在上海錯綜復雜的斗爭環(huán)境中,鄭振鐸枕戈待旦,時刻警惕,處處提防,既要提防敵方投過來的長槍,也要提防自己人射過來的暗箭。


我們從鄭振鐸和友人的往來信件中就能窺見一二。他公開發(fā)表的文字中對潘博山、劉承幹等人都是贊揚的,但實際上這些人又屢次給他出難題??伤植荒芎退麄冋娴摹八浩颇槨?,這相當于把他們完全推到了日偽方的陣營。但又該怎么去解釋這種表述上的“錯位”呢?這些“灰色”的地帶是特殊年代一種自我保護的底色。不過值得一提的是,鄭振鐸在其中反而是那道“明亮色”。


鄭振鐸在“七七事變”之后藏書章——“西諦七七以后所得書”,這是中國藏書史上罕見的記錄“書厄”的印章。


新京報:此前關(guān)于鄭振鐸的研究也有不少,從抗戰(zhàn)時期淪陷區(qū)生活這個大背景再去看鄭振鐸,會對他有哪些不同的理解?


吳真:鄭振鐸交友廣泛,他1958年因公殉職之后,友人們紀念他的大量文章被收入《鄭振鐸紀念集》《追念鄭振鐸》等書中。翻看這些紀念集我們會發(fā)現(xiàn),幾乎所有與他相交的朋友都評價說此人性格豪爽,是個文學圈的“組織者”。這點在現(xiàn)代文學史研究中已經(jīng)被論證得很充分。在很多朋友眼中,他的性格似乎很“天真”、與人為善,尤其唐弢曾戲稱,如果鄭振鐸說誰是“壞人”,那此人一定是個“壞人”,但如果他說那個人是個“好人”,這就需要再細想想。在朋友眼中,他是那個總是很樂天、沒有什么心眼的“大孩子”(葉圣陶戲稱)形象。


寫完這本書后,我會覺得這個人反而是“粗中有細”的。我們都覺得他是“李逵”,事實上他是“宋江”。他在對待那些可能和自己存在利益沖突的朋友時是很講策略的,非常了解個中的“俗情世態(tài)”,但又不會老于世故。他很能理解在當時抗戰(zhàn)的八年間,身處不同位置上的個體的不容易。比如他曾賣給張叔平一批心愛的藏書,但張叔平在逃亡中就沒有帶走這批書,還把它們賣給了文海書店,后來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,書店老板又把這批書送回到鄭振鐸那里,其中還有一套《長樂鄭氏匯印傳奇》是鄭振鐸手寫了兩頁贈語的親贈本。這好比你送給好朋友一本心愛的書,結(jié)果有天你在“孔夫子網(wǎng)”上看到,只能自己又買回來。雖然這樣他“頗不痛快”,但好像也可以理解,在那天的日記中寫道:“頗有‘賣空買空’之處??蓱z,惟有‘書’堪賣耳。”鄭振鐸猜測張叔平倉促逃難的境遇也不容易,只有書籍可抵賣一些錢。從這些細節(jié)能看出來,他對于與書籍打交道的同行,還是有種悲憫在心中。


新京報:的確,當時參與到這場文獻古籍搶救工作的知識分子不在少數(shù),書中也提到不少當時與鄭振鐸往來密切的人士。但鄭振鐸無疑是其中的關(guān)鍵人物。從歷史的后見之明看,究竟為什么是他走到了這場“暗斗”的中心?


吳真:客觀上說,當時的上海文化中心有兩個主要的關(guān)系網(wǎng)絡:一個是學者、作家與出版界;另一個是收藏家與古舊書業(yè)、圖書館界。鄭振鐸正是這兩個關(guān)系網(wǎng)絡的中心人物之一。全面抗戰(zhàn)八年,鄭振鐸有能力與敵偽爭奪文獻,正是因為有這兩個關(guān)系網(wǎng)絡的情義支持。


不得不提的是,鄭振鐸也獲得了中國共產(chǎn)黨的支持。他來往密切的朋友,像是胡愈之、于伶、馮賓符、胡詠騏、張宗麟、黃定慧、陳巳生、韋愨,都是中共黨員。鄭振鐸每周參加的秘密聚會即“星二會”,可謂上?!肮聧u”時期進步人士的“神仙會”或者說“長老會”,也是以中共黨員為主?!肮聧u”時期,鄭振鐸實際負責著上海文化界救亡協(xié)會的日常工作,該會在中共江蘇文委的領(lǐng)導下,通過滬江大學校長劉湛恩,利用該校校舍開辦了三期的“社會科學講習所”。這是一個夜校式的短期干部訓練班,開設的課程有理論課和文史哲專業(yè)課,也講游擊戰(zhàn)一類軍事課,學生主要是各救亡協(xié)會成員和進步的學生,一期多達九百人。講習所成為一所特殊形式的抗日干部學校,為上海郊區(qū)的游擊隊和新四軍培養(yǎng)、輸送干部,被譽為“上海的抗大”。1938年2月—1939年6月,鄭振鐸每周到講習所講授中國文學史課程。


新京報:你在書中提到整個史料的搜集整理工作橫跨了15年,其間輾轉(zhuǎn)于中日兩國,不僅包括大量檔案、日記、書信等一手材料,甚至還提到不少書店賬單和匯款單等資料。這些史料的“破譯解碼”工作想必也并不容易。日記和書信這些私人文獻有很多記錄者的個人色彩,且由于“劫中有所諱”也隱藏了諸多歷史細節(jié),有很多“禁忌”或“失語”。你在寫作過程中具體是如何處理這部分材料的?以及可否進一步談談這類“無意史料”的發(fā)現(xiàn)對抗戰(zhàn)時期的相關(guān)研究有怎樣的意義?


吳真:這里面的確涉及“視角”上的問題。由于“劫中有所諱”,鄭振鐸在個人記錄中會隱藏不少關(guān)鍵信息,而且經(jīng)常在抗戰(zhàn)時期和抗戰(zhàn)勝利后對同一個人或同一件事的表述差別也很大。就算是同一個人的文字,也需要根據(jù)不同的歷史語境去具體分析。比如在洽購稀世珍品《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》過程中起到“中間人”作用的陳乃乾這個人物上,鄭振鐸對與他交往的記錄是存在重大分歧的。以往論者在研究這次洽購時,或是以1939年發(fā)表的《跋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》為主,或是以1945年在《大公報》上連載的《求書日錄》為主,很少有人發(fā)現(xiàn)1945年9月抗戰(zhàn)一勝利,陳乃乾就在鄭振鐸的筆下“消失”了。這就需要結(jié)合當時“圍觀”這次洽購的多人的日記(《王伯祥日記》)和書信(葉圣陶和“開明文人圈”的渝滬通信),來補全鄭、陳這兩個利益相關(guān)方之外的“他者”或者說“吃瓜群眾”的相對客觀的視角。


每一個事件的利益相關(guān)方都會采用有利于自己的說法,對同一件事,甲和乙的敘述可能完全不一樣的,個人的日記、文章,以及回憶錄,均屬于此類“有意史料”。由于每個人在歷史事件中的立場及利益均有不同的差異,又或者是為了規(guī)避某種風險(比如鄭振鐸為了避免日記落入日偽特務手中),各人均采用了“利己”敘事或者片面敘事,蓄意存留某一部分事實,同時又遮蔽某一部分事實,這就導致不同主體的“有意史料”之間存在著不可彌合的裂縫,也影響了今人對于歷史事件的理解與判斷。怎么跳出“有意史料”視野,發(fā)掘更多的“無意史料”,這是我在資料搜檢時尤其關(guān)注的問題。


鄭振鐸寫在《樂府先春》扉頁上的題跋,其中提到中國書店和郭石麒。


我想特別提的是書籍史的一些材料比如“題跋”和“贈語”,可以拓展“抗戰(zhàn)史料”的闡釋空間。鄭振鐸常常會在得到一本書時在扉頁上記錄一段話,講這本書是如何得來的,又或者在贈書給朋友的時候?qū)懸欢卧?,說明二人當時的關(guān)系以及與書的連接。這樣一種個人信息就附著在具體的一本書上,賦予了這本書特定的故事、特定的歷史時刻。這種書籍收藏、流轉(zhuǎn)、閱讀的記錄往往比當事人的事后陳述更為真實,因為它們是某一歷史時刻由人與人的交流碰撞而留下的時間痕跡,而且通常隨后不會修改(日記是可能被后期修改的),有點像“火山噴發(fā)后凝固下來的巖漿”,能夠基本保留關(guān)于“火山”噴發(fā)的歷史信息。這點在鄭振鐸相關(guān)研究中尤其明顯,因為他的日常習慣就是如此。這些在被寫下的當時可能是一種“有意史料”,為一種有意為之的“紀念”;但隔了一段時間后,它反而構(gòu)成了某種“無意史料”,它沒有經(jīng)過修改加工。我在《暗斗》一書中,比較留意搜集最近幾年流散于各大拍賣會的一些抗戰(zhàn)書籍,探討集結(jié)于書籍上的人際交往痕跡,以此呈現(xiàn)鄭振鐸在抗戰(zhàn)時期日常生活的另一個側(cè)面。


古書追索:“一鯨落,萬物生”


新京報:你在書中曾以“鯨落”形容鄭振鐸在抗戰(zhàn)期間的書籍文獻存續(xù)工作的意義。可否總體介紹一下鄭振鐸在這八年期間究竟保全了多少文獻,其中較為珍貴的有哪些?以及從今天的角度看,這批文獻又有怎樣的特殊價值?


吳真:以“文獻保存同志會”為主,1939年到1941年之間,他們搶救下來的書籍有六萬冊左右。1941年夏秋,約有三萬冊運到了香港,剩下的還有一半留在了上海,這里面有不少是珍品。1942年之后,來自重慶中央圖書館的經(jīng)費已經(jīng)中斷了,但是鄭振鐸個人并沒有停止搶救文獻,主要在搜集一些明代史料和清代文集。以往的藏書界大多不太重視近代文獻,但他抱著為了未來研究者保存學術(shù)史料的目的,去博訪廣收這些相對冷門的晚近文獻。還好,這些東西在書市中倒不是很貴,他就用自己比較拮據(jù)的經(jīng)濟力量搜集了八百多種清人文集,還有其他一千多種明清文獻。


1940年初,時重慶教育部批準中央圖書館以“文獻保存同志會”名義在上海收書。


新京報:鄭振鐸一生“愛書如命”的書癡形象是早已深入人心的。但“替國家買書”和私人藏書還是有很大區(qū)別,在這方面鄭振鐸有哪些考量?可否舉例談談,這些選書方面的考量具體又是如何影響他在戰(zhàn)時的判斷與行動的?


吳真:這方面確實體現(xiàn)出了鄭振鐸超越傳統(tǒng)藏書家的一種現(xiàn)代學術(shù)眼光。在1931年鄭振鐸開始向?qū)W者轉(zhuǎn)型時,研究的起點就是他自己的藏書,魯迅評價鄭振鐸的治學特點是“往往恃孤本秘籍,為驚人之具” 。那時鄭振鐸藏書的興趣幾乎完全按照個人的研究偏好,比如戲曲說唱、版畫和美術(shù)。但這些都是公共圖書館較為忽視的偏僻文獻。到1939年底,他確定要在上海幫中央圖書館搜購時,“以放大眼光廣搜群籍為宜”,盡可能擴大訪購面,用同樣的經(jīng)費購入更多的書籍。鄭振鐸迥異于傳統(tǒng)藏書家的地方,恰恰就是在這里。他認為替國家買書,乃是為了建造一座比較完備的圖書館,而不是恢復一座古代的藏書樓,他說:“我輩收書,不重外表,不重古董,亦不在飾架壯觀,惟以實用及保存文化為主?!?/p>


在這一思路下,“文獻保存同志會”所收集的古籍門類齊整,實用書、史料書最為精善,而且又包括了玉海堂、群碧樓、嘉業(yè)堂、適園等江南藏書家的精品。書賈追求利益最大化,必然是分散銷售;而學者希望古籍完整地被保存在公家圖書館,得以借閱,這樣才能實現(xiàn)古籍文獻作為天下之公器。為了這一事業(yè),那段時間鄭振鐸也暫時放下了自己的學術(shù)工作,他說:“為國家建立一比較完備之圖書館,則于后來之學者至為有利;其功能與勞績似有過于自行著書立說也。”


“文獻保存同志會”為國家搜書,注重于“史部”和“集部”。鄭振鐸抱著“史不亡則其民族亦終不可亡”的愛國激情,注重搶救史部書籍,就是為了避免敵人載之東歸,“足以控制我民族史料及文獻于千百世”。而集部文獻主要是清代文人的個人文集,這部分也是以往國家館藏中被忽視的。


新京報:這期間最為激烈緊張的一次是圍繞浙江南潯嘉業(yè)堂藏書的多方對決。其中不僅多方勢力都對此虎視眈眈,還經(jīng)歷了多輪反復。鄭振鐸所代表的“文獻保存同志會”秘密購下了其中的菁華部分。怎么評價這部分搶救工作的歷史意義?


南潯嘉業(yè)堂藏書樓主樓。


吳真:嘉業(yè)堂藏書恰恰在“史部”上是最完備的。其主人劉承幹熱衷藏書和刻書,斥重金在家鄉(xiāng)南潯建嘉業(yè)堂,鼎盛時期號稱藏書六十萬卷,其中多以明清史料和地方志為主。在鄭振鐸看來,其中價值最高的并非是那些“宋元版”古籍,而是這些明清史部書。這也被認為是當時“文獻保存同志會”搜書的最高峰,相當于一次性把一棟國家藏書館的史部都“補全”了。由于很受重視,1941年6月先運送的也是嘉業(yè)堂這批書,它們后來被“完整地”運到了香港,又不幸地被日軍全部劫運到了日本。


富于歷史吊詭的是,最強大的敵人往往也是那個最理解你的人。當時被稱為“日本近代文獻學第一人”的長澤規(guī)矩也同樣一眼相中了這部分書籍。在這批書被劫到日本之后,長澤最先整理的也是其中的史部書,甚至在1944年8月,東京遭受盟軍日夜空襲的緊張局勢下,帝國圖書館還是舉辦了一場面向東洋史研究者的非公開“明代史料展覽會”,當時參觀展覽的學者通過觀摩這些古籍,看到了明史新研究的可能性。可以說,鄭振鐸此前所擔心的“史在他邦,文歸海外”已經(jīng)在日本實實在在發(fā)生了??箲?zhàn)勝利后,這批書在鄭振鐸、陳君葆、張鳳舉等人的努力下,完整地追索回來了,作為最先一批歸國的被劫文獻,先被運回南京,后又被運至臺灣。


孤島之上,平民知識分子的“沉默”抵抗


“我在打算著該怎樣盡力于這個大的生死存亡的民族戰(zhàn);有過種種的打算,計劃,并沒有想到躲、逃、撤退,和從戰(zhàn)區(qū)里搬出什么的事?!?/p>

——鄭振鐸《八月十三夜》


新京報:在一定程度上,鄭振鐸也代表了當時一批留守淪陷區(qū)的知識分子。從書中的不少私人筆記中,我們經(jīng)常能夠讀出某種思想層面的掙扎和焦慮,鄭振鐸也在《求書日錄》中自陳自己“在躲藏里所做的事,也許要比公開的訪求者更多更重要”;另一方面,他們的選擇在當時又面臨很多爭議,甚至昔日的好友也曾寫信責怪,或是對其所做之事不以為然。今天的我們?nèi)绾卫斫猱斈赀@批“孤島上的文化人”的處境?


吳真:這批文化人也要分幾塊來看,其中一部分是像鄭振鐸一樣在當?shù)氐膶W校、出版社、報館等機構(gòu)有工作的,他們當時選擇留在上海有很大的原因是出于生計,所在的機構(gòu)沒有撤出上海。1937到1941年底,這批人主要面臨的處境是,一方面要維持正常的工作,另一方面還要秘密地推動各個民間組織的地下工作。其中也有不少人抵擋不了汪偽的誘惑,可能今天兩個人還坐在一起同仇敵愾,第二天有一方就“過橋”變節(jié)了。


1941年底太平洋戰(zhàn)爭爆發(fā)之后,情形更加惡化。很多機構(gòu)撤離上海,沒有撤退的知識分子就成了“失業(yè)人”。以往我們對他們1942年之后生存狀態(tài)的觀察是不夠的。以鄭振鐸為例,如果說前四年他還是“進擊的鄭振鐸”,到了后四年幾乎就進入了一種蟄居的停擺狀態(tài),這部分的史料也相對比較少。但這段時間他們處境其實更加極端嚴峻,彌漫在上海的“白色恐怖”是相當可怕的,在這樣的時候如何活下來?如何在各種躲藏中還能不變節(jié)?那段時間,鄭振鐸曾與妻子高君箴沉溺于打麻將,當時很多人也開始相信神道、星相和命運,熱衷于委身待運。這段時間對他們而言,是真正意義上的“至暗時刻”,而且完全失去了組織上的支援,只能進行“一個人的抗戰(zhàn)”。


在那四年里,沉默本身也是一種抵抗。當時日本當局在上海推行所謂“大東亞共榮圈”,不少文人參加了相關(guān)的活動并簽名加入,但像是鄭振鐸、李健吾、柯靈、楊絳這些人形成了另外一個“不簽字”的圈子。對后者來說,生存是一個更嚴峻的問題。和當時大后方的西南聯(lián)大生活境遇上的“苦”相比,在淪陷區(qū)上海是另外一種“苦”,前者至少還有一種共同的目的凝聚心力,但在后者的上空,可能更像是一種漫長的、無底洞般的“黑夜”,不知道黎明什么時候到來。


紀錄片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(2018)畫面。


新京報:民國時期的古舊書業(yè)存在諸多“潛規(guī)則”。作為一介書生的鄭振鐸在這套規(guī)則里有沒有過一些“不適”的時刻?他在和這些古籍的“舊家”以及諸多“外儒內(nèi)商”的中間人交鋒時,他“書生”的一面體現(xiàn)在哪里?


吳真:從一般的操作流程來說,鄭振鐸在確定購書前需要獲得作為“第三方”的張元濟和張壽鏞的同意,以防有人從中“抽水”。在鑒定版本價格方面,鄭振鐸和張元濟經(jīng)常存在一些矛盾。比如清人文集、鉛印本、清道光以后人之著述、非初印本等,張元濟認為價值不大、可不收,但鄭認為這些“近代史料”,如果當下不收,后來搜集更難,而且價目不大,不妨廣收。再比如,鄭振鐸在來青閣跟店主議價幾個小時,最終用“甚廉”的五十八元買下《雪竇寺志略》《寓山志》兩種方志,送到張元濟處鑒閱,張只愿意出價“三十元”,這下就讓鄭振鐸很為難了,遂寫信跟張壽鏞力爭,主張既然與敵爭奪文獻,“如還價過于峻刻,必將漏失許多重要文物”。


好在“同志會”內(nèi)部,兩個核心成員張壽鏞和何炳松都非常支持鄭振鐸。1940年12月,時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長的徐森玉來到上海幫忙,鄭、徐兩人在學術(shù)眼光上相當一致,這相當于四個人中,鄭振鐸是有三票的。


不過話說回來,鄭振鐸這個人其實本身“書生氣”就不是很重,很少會被刺激到“意氣用事”,一直能夠和社會地位相對低的書商和書店伙計打成一片。即便是和張元濟偶有爭執(zhí),他也很少在情緒上受影響,會傾向于認為這只是學術(shù)眼光上的不同。同時他還難得的很有耐心,其實那兩年搜購大部分工作是“事務性的”,幾乎隔一兩周就要寫一份“工作報告”,向重慶方面申請撥款,還要反復論證這個項目的“合理性”——這些書為什么值得買,甚至買完還需要一一復盤解釋具體是怎么做的。這些工作,一般的文人是不愿意做的,這可能和他相較于同時代諸多文人而言“出身貧寒”有關(guān)。他十歲喪父,靠母親做針線微薄的收入和親友的接濟過活。自23歲后,鄭振鐸擔任《小說月報》《文學周報》這些文學刊物的主編,需要接觸大量的人,從中周旋平衡多方利益,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拼出一個最好的“盤面”。他是這項每天需要對上、對下的文獻搜購工作的“天選之才”,換任何一個人可能都不如他這么適合。


新京報:在當年的收購工作中,鄭振鐸所在的“文獻保存同志會”作為大后方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。其中的搜購流程既提供了某種支持,也有不少弊端,鄭振鐸當時具體是如何和“同一陣營”的他們打交道的?他所處的位置又會如何影響他的一些決策?以及考慮到書籍運輸過程的諸多不確定因素,在實際操作過程中,一些重大的貽誤是不是遠非一己之力所能左右的?


吳真:確實是這樣的,在當時具體的談判過程中,經(jīng)常是多次反復。以嘉業(yè)堂為例,當時半年內(nèi)就經(jīng)歷了前后七次的反復。為了賣出理想價錢,藏書家有意促成買家的競購,先讓較有古籍鑒定能力的買家擬一份欲購書目和報價,結(jié)果這份單子可能轉(zhuǎn)手就會被賣家拿給其他買家出價,那個做書目的買家就成了“冤大頭”。這種舊書買賣的叵測經(jīng)常讓鄭振鐸一邊擬著報價單,一邊警惕著其他對手的出現(xiàn)。在具體的交易過程中,鄭振鐸頻頻寫信、發(fā)電報催促重慶方面盡早匯款,最好是能“一面付款、一面取貨”,讓賣方來不及“價比三家”。但根據(jù)《文獻保存同志會辦事細則》,搜購過程的每個環(huán)節(jié)都需要兩人以上合議蓋章,凡五十元以上的古籍,必須全體委員簽字通過,這經(jīng)常使得鄭振鐸處于“被動”局面。


所有上?!巴緯睋屵\至香港的古籍,卷首蓋“希古右文”朱文方印,卷末蓋“不薄今人愛古人”白文長方印。


后來這批約三萬冊的古籍偷偷運到香港,也是一波三折。1940年9月,日本與德國和意大利簽訂軍事同盟,日本軍艦已經(jīng)包圍了“孤島”上海,“同志會”需要盡快將搶救的古籍運離險地。但我通過一些匯款明細和書信發(fā)現(xiàn),當時的渝、港、滬多方相關(guān)人士都在“踢皮球”。重慶的中央圖書館和香港庚款會反復討論運港方案,但遲遲沒有決定行動方案。當時這些機構(gòu)在香港都設有專門的辦事處,但如鄭振鐸所言,“都不肯負這責任,不肯收受”。無奈之下,鄭振鐸只能自己想辦法,而且是用“先斬后奏”的方式,運到了香港大學再向上報告。這種決斷力的背后,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有像香港大學教授許地山、上海中國書店的楊金華這些朋友在幫他托底。重慶方面后來得知此事其實是非常生氣的,甚至寫信批評他,但是鄭振鐸還安撫參與此事的人“不用管他們,再過半個月我們就全都運完了”。


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。1942年1月,日軍憲兵隊在這里劫走暫存的三萬四千九百七十冊古籍。


沉默背后:“她”的尖叫如何能被聽見


新京報:這本書的第七章“難中相守的戰(zhàn)時情緣”與其他章節(jié)的氣質(zhì)都很不同,可能是和“書”最遠的部分,卻是和“鄭振鐸”這個人最近的部分。其中包括很多他和徐微的往來細節(jié)。鄭振鐸在書信和日記中對這段交往的大量提及與徐微那里的“空白”形成鮮明對照,你在這章的結(jié)尾處談到這種對照“折射著20世紀中國社會性別關(guān)系的一個側(cè)面”。也許考慮到本書的主旨,這部分未在書中作過多展開,但在其中能讀出許多“言外之余味”。可否展開談談這個判斷?以及為什么想把這章看似與“書戰(zhàn)”關(guān)系不大的內(nèi)容放進來?


吳真:我的理解是,在那樣人生至暗時刻里,鄭振鐸也許期望有一個人“點亮”他,可能來自一個年輕異性的仰慕和相守。徐微是鄭振鐸在暨南大學指導過的學生,兩人1943年在上海重逢,在后來的往來中關(guān)系漸深,這期間徐微也在協(xié)助他整理書籍。但的確,在兩人長達15年的往來中,鄭振鐸在日記中反復記下他對徐微的“情深意長”,但今天的我們找不到女方的個人記錄文字,連患難中受贈的兩冊鄭振鐸手跡本,她也早早散出了。對于這段關(guān)系,徐微又是怎么看的,因為史料的缺乏我們實在無從得知。


與此相似,那個時代不少所謂的“佳話”,后來的讀者大多是從男方的私人日記中窺見“被戀者”的身影。比如在顧頡剛和譚惕吾的關(guān)系中,讀者通過顧氏日記看到的是長達五十年的“單相思”,但譚惕吾一生從未接受過顧頡剛的追求,她又會怎么看待這種情感的“攻勢”?在許多曾經(jīng)令人唏噓的“絕戀”中,我們大多只能看到的是一個男性的“深情”和一個女性的“沉默”。沉默本身是不是一種“無力”或“抵抗”?因為實在沒能尋見這部分文獻記載,作為一個學者,我也不能再做更多的論述;同時作為一名女性,我從這樣的“文獻黑洞”中感受到了一種來自歷史深處的寒意。


鄭振鐸與妻子高君箴。


新京報:是的,在看這部分內(nèi)容時,我時常會忍不住想,鄭振鐸的妻子高君箴是怎么看待丈夫筆下的這種“照亮”的?


吳真:我其實想過,如果能夠找到高君箴的日記,透過她的眼睛看看全面抗戰(zhàn)的這八年,我相信那會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視角。即便拋開這段“知己佳話”不談,她會如何看待這樣一個為了家國,天天不著家,并且把薪水全用來買書甚至借錢買書的丈夫?去年陳朗在悼念她丈夫的《請君重作醉歌行》文章里說,“我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她們杰出的伴侶最春風得意的時候,內(nèi)心最痛苦地尖叫著”。其實我們大概可以想象,在抗戰(zhàn)時期的上海,女性承受的苦難大概更甚于男性,大部分的女性都是在“痛苦地尖叫著”的,可惜,我們現(xiàn)在聽不見。


上海劇藝社在1939年8月上演了于伶創(chuàng)作的四幕話劇《夜上海》,通過開明紳士梅春嶺一家從淪陷區(qū)家鄉(xiāng)逃難到上海后的種種遭遇,刻畫了“深夜”中的上海生活的悲鳴。劇中的男性面臨回去家鄉(xiāng)做順民、留在上海“熬”、上山打游擊的三種選擇,女性則無奈為了家庭,“下?!碑斘枧?、神女。此年年底,劇中人物與“孤島”的現(xiàn)實生活產(chǎn)生了共振:上海劇藝社有位特約女演員,原來在學校念書,后來忽然不來劇社了,過了些時候才知道她為了不使父親去當漢奸,毅然挑起一家的生活重擔,咬咬牙“下?!卑槲枞チ?。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到,抗戰(zhàn)時期的女性所做的犧牲可能是更多的,卻還要承受各種各樣的“污名”。


幸好,還有書籍


新京報:最后,你在后記中提到寫作這本書時自己也漸入中年,對鄭振鐸抗戰(zhàn)時期刻章上的“狂臚文獻耗中年”“不薄今人愛古人”感觸漸深。這段研究經(jīng)歷具體對你而言有怎樣的意義?


吳真:也許是因為人到中年,有段時間越發(fā)覺得身體和心理都處于低谷期。在寫作這本書期間,我常常在想,當面對外部世界深感無力時,怎樣能給自己找到前行的動力。的確從鄭振鐸這里,我找到了一種“共感”,就像是無論外部環(huán)境如何動蕩,總有一件事能夠讓你沉入其中。當時的鄭振鐸一方面因為沒有撤退“內(nèi)地”覺得自己是個“罪人”,另一方面他又在為國家搶救文獻中找到了一條自洽之路。


為什么他會心甘情愿做這件事?其實他真的在這些書里找到了某種價值,用他的話說,就像是每本書都在向他“訴說”著自己的遭遇,他會去“聆聽”這些“劫中書籍”的遭遇,這個過程就像是一下子接通了歷史——古代的時空與現(xiàn)在的時空折疊相遇。這種愉悅對他而言肯定是從心底升起的,他真的把每一本書都當成了一個人,每搶救一本書,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(nèi)搶救了一個人。


此外,鄭振鐸在抗戰(zhàn)時期的文字中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“斗室”“孤燈”下,一個人在讀書的意象。我時常在想為什么他會反復寫到“大地黑暗,圭月孤懸,蟄居斗室,一燈如豆。披卷吟賞,斗酒自勞,人間何世,斯處何地,均姑不聞問矣”這樣的話,可以想見的是,1942年起,上海實行“燈火管制”,在這樣的淪陷區(qū)的夜晚,你什么事都做不了,只有燈下讀書,身心才能稍稍平靜。作為“亂世微光”的書籍,不僅僅是鄭振鐸的,也是特殊時期很多人的避難所。


新京報:想起前段時間加沙的一則新聞,有民眾自發(fā)在戰(zhàn)亂的街邊擺書攤,很多路過的人都會駐足翻翻這些書。


吳真:這可能就是書籍對每個具體的人真正的意義吧。當你無處可逃的時候,至少還可以逃向書籍,它構(gòu)成了動蕩日常生活的一個錨點。即便外部世界再不可控,但至少通過書籍,你的思想還是會有片刻屬于你的。


注:除紀錄片畫面等素材外,文中其他圖片均來自《暗斗:一個書生的文化抗戰(zhàn)》。


采寫/申璐

編輯/羅東

校對/劉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