防空警報在榕江上空拉響。
6月28日，從凌晨5點，到中午12點半的7個半小時內，榕江縣防汛等級從IV級連升到I級。
都柳江洪峰超保證水位，寨蒿河、平永河水位快速上漲，被兩河一江包圍的貴州省黔東南州榕江縣，遭遇30年不遇的特大洪水。
“人員不要滯留在家，全部撤離出去。” 28日10時59分，榕江發(fā)布七大洪區(qū)人員撤離路線。
上一次洪峰過境的積水還未完全退去，被沖垮的房屋、倒伏的樹木橫亙在路上，撤離的人群踩著裹腳的淤泥，抱著心愛的小貓，拉著裝有全副身家的行李箱，撐著傘，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高處走去。
全縣大撤離。
6月28日下午5點多，榕江縣遭遇洪水的航拍畫面。 鄧軍 攝
警報拉響
28日，榕江細雨，警報聲、哨聲、喇叭聲響成一片。通知撤離的廣播，用普通話和榕江話輪番播放。供電車、推土機、汽車和人都往一個方向走，中心大道上出現了交通擁堵。
縣城里，到處可見24日洪水襲來的痕跡。被沖出來的家具、木板橫在街邊，上面裹滿了淤泥；泡壞的汽車還沒來得及處理，有的側翻在地，有的靠在樹上；街道上淤泥蓋過腳踝，一片灰黃色。
撤離的人們行色匆匆，神情緊張。石珊珊擠在人群里，雨還在下，傘挨著傘。她身邊是此起彼伏的手機鈴聲，每個人都在打電話聯系家人，說著“又要撤離了”。
信號不好，電話很難接通，打了六七個電話，石珊珊終于聯系上媽媽時，雙方都松了一口氣。28日一早，家中食物告罄，石珊珊前往設在學校里的臨時物資點領取。連續(xù)幾天停水停電，缺吃少喝，物資點排起了幾條長隊。
9點半左右，有執(zhí)勤人員拿著喇叭、手沖著出口方向揮舞，喊道，“趕快撤離，物資不要領了，往高處走，洪水要來了。”語氣急迫。
彼時，榕江第6號防汛響應等級升級為II級，政府發(fā)出“請大家緊急撤離”的通知，10點59分，公布了七大洪區(qū)的人員撤離路線。
受災街道。 受訪者供圖
張聽也收到了撤離通知，原本打算囤夠物資，在二樓的房子里撐兩天。她養(yǎng)了一只小貓，平時很少帶出去?！靶∝堃彩俏业募胰??！弊罱K張聽選擇背著小貓撤離。
12點左右的街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了，張聽前面背著貓包，后面背著裝有現金、充電寶和證件的雙肩包，一手打著傘，一手拉著行李箱，里面只有她一身換洗衣服，剩下的都是貓糧、貓罐頭和貓條。
就在張聽撤離前后，榕江第6號防汛響應等級升級為I級，預計下午5點左右，都柳江石灰廠水文站出現洪峰水位253.5米，超保證水位2米。保證水位，是堤防工程所能保證自身安全運行的水位，也是防汛安全上限水位。
6月28日，張聽帶著雙肩包、行李箱和貓包撤離。 受訪者供圖
下午5點多，在一個地勢較高的酒店，來支援的志愿者鄧軍用無人機拍下了洪水漫過城區(qū)的景象——貫穿主城區(qū)的中心大道成了一條河，樹木和樓房像漂在黃褐色的水中，不少樹只露出一小叢樹冠。
很多人逆行而來。洛陽伊川神鷹救援隊一行12人在小丹江村沿河疏散群眾，拿著喇叭喊了4個小時；原本要去雷山縣進行防汛救援的貴州桐梓藍天救援隊，半路改道榕江，特意前來增援。
下午5點半，貴州桐梓藍天救援隊到達位于榕江老城區(qū)的集合點，他們接到的第一個任務，是去轉移一個被困的孩子。
洪水已經漫到了老城區(qū)主路上，水面上漂浮著各種各樣的物品，塑料盆、頭盔、被沖散的桌椅……這些日用品此刻卻成了沖鋒舟最大的障礙。沒多久，第一艘沖鋒舟就被尖銳的物品劃破了，可能是樹枝，也可能是木板，水是渾濁的黃色，水下一片混沌，什么也看不清。
積水淺處有一二米，深的地方能達到四五米，第二艘沖鋒舟行駛在水中，發(fā)動機會被各種東西纏住，熄火，清理后才能繼續(xù)發(fā)動。
第一個孩子轉移了出來，又有新的求助——10個月大的嬰兒沒有奶粉，需要轉移出去；住在老城區(qū)9樓的病重老人無法轉移，他的孩子要去送飯送水，也得救援隊送進去……天色漸晚，停電的老城區(qū)一片漆黑，他們只能戴上頭燈，一點點摸進去。
晚上11點，在進出十余次完成全部任務后，桐梓藍天救援隊撤出洪水區(qū)域。隊員陳成說，為了“不給當地添麻煩”，他們連夜踏上返回桐梓的路。
6月29日1時，榕江縣終止防汛I級應急響應。
6月28日晚，桐梓藍天救援隊隊員拉著沖鋒舟下水。 受訪者供圖
4天里2次洪水圍城
一層的展廳原本整齊有序地停放著16輛車，現在，它們七歪八扭地陷在40多厘米厚的淤泥中，車身上也裹滿泥漿，這是第一輪洪水消退后留下的痕跡。
不止這些，這家在榕江縣東邊開了7年的馳誠汽貿店，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。辦公桌、茶桌、音箱、書柜、沙發(fā)全部被淤泥蓋住，只能看出個大概的形狀，水缸里的金魚不見了，洪水漫過3米多高的吊頂，扯下吊頂板，淹沒到閣樓，漂起里面安放的床。
摸到最上面的被子還是干的，店主胡雨的眼淚落了下來。“這個店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，看著它受傷我心里難受?！?/p>
胡雨店里被洪水淹過的車。 受訪者供圖
胡雨看到，隔壁的車店、酒店、飯店……無一幸免。李蘭開在城北新區(qū)的店也是一樣。
商鋪的大門被淹了一半，“三穗鴨店”的招牌還很鮮艷，可門外漂著的都是板材，上鎖的玻璃門只能徒勞地擋住碎屑，洪水還是漫進店里。
6月24日那天，洪水來得很快，李蘭和丈夫把食材挪到桌上的工夫，水已經漫過了腳踝，他們在政府工作人員的催促下撤離了。丈夫去把車挪到高處，李蘭則背著一歲半的孩子返回家中。夜里，沒水又沒信號，李蘭聯系不上丈夫，靠著儲存的純凈水和鄰居給的泡面，在孩子的哭鬧聲里，度過了又急又怕的一夜。
第二天洪水退去后，李蘭背著孩子趕回店里，街上的淤泥厚厚一層，裹在腳上沉甸甸，每走一步都要費力地抬起腳，先從淤泥里拔出來再邁下一步。十幾分鐘的路程，李蘭走了將近一個小時。她的店幾乎全毀了，原本雪白的墻面，已經被黃泥浸變了色，天花板落了一地，藍色、紅色的電線裸露出來，冰箱、椅子、鍋碗瓢盆……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倒在泥水里，一片狼藉。
這個建在三江交匯處的小城，幾乎年年漲水，但鮮少有這么嚴重的時候。石珊珊老家的房子是二層瓦房，以往洪水來了，只要把東西搬到二樓，就不會有大損失。但這次直接把整棟房子沖垮了。
她刷視頻時，看到一段洪水淹沒房屋的畫面，一眼認出那是自己老家的房子。瓦片一瞬間全被水吞下去，她鼻子一酸，眼淚差點掉下來。她記得初中住在那里時，房間門是銀色貼片釘上的，和別的房間不一樣。整棟房子被水淹沒后，那塊銀片還浮在水面上。
“沒有一個東西是好的，什么都拿不出來?！笔荷赫f，遺憾的是沒把紀念照片帶出來，那些從小到大的照片、全家合影，全被泡壞了。
受災房屋。 受訪者供圖
王鵬在縣城生活將近40年，從沒見過這種陣勢的大水。他是榕江縣古州鎮(zhèn)政府工作人員，6月24日第一次洪峰過境前，他在凌晨組織撤離。
挨家挨戶通知已經來不及了，他們只能依靠最原始的辦法——帶著喇叭在街上喊話。
有的老人走不動路，孩子又在外地，王鵬和同事們便找來輪椅，把老人推到安全地帶；遇見那些不愿離開的，就一遍又一遍苦口婆心地勸導，讓他們先去安置點避一避；又分頭給低洼地區(qū)的商戶打電話，讓他們速去轉移貴重財物。
一直忙到24日上午。王鵬看著渾黃的水從低洼處漫上來，翻過河堤，擴散到街上。水流并不湍急，但卻一點點蠶食街道，以勢不可擋的姿態(tài)漫延到大半個縣城。
這些天，王鵬幾乎沒有休息過。“休息，想都不敢想?！彼屯聜儓允卦诳h城各個點位，發(fā)放物資，協(xié)助清淤，為前來救援的人提供后勤保障工作。
效率、善意與團結
相比4天前的洪峰過境，這次，榕江縣的撤離更有效率，應對也更充足。
據當地政府公布的信息，截至28日18時，貴州省榕江縣8000余名干部，已緊急組織撤離轉移群眾11992戶，共計41574人。
榕江縣還啟用了兩所學校作為應急安置點，分別設在榕江縣第二中學和榕江縣民族中學。在28日晚安置了近5000人。
榕江縣新村精英幼兒園則打開校門，自發(fā)成為一個安置點。28日晚，園內安置了超過300人，其中不少是其他縣來支援的公安民警、通信搶修人員。園長梁女士說，“就想著他們也該有個地方睡覺。”
大家都在相互幫助著。有時幼兒園的開水不夠，附近居民就從家里搬來煤氣罐和爐子燒水。
榕江縣新村精英幼兒園自發(fā)成為安置點。 受訪者供圖
善意涌向榕江。6月27日，榕江縣開通2個物資捐贈接收點，設立7個生活物資臨時領取點。榕江工業(yè)園區(qū)物資點工作人員楊國恒看到，最近幾天，礦泉水、面包、被褥、折疊床、雨具、蚊香等物資一車車地被送到這里來。
榕江也回饋援手者以善意。
一位來自山西的志愿者告訴榕江縣第二中學安置點負責人楊娟，他外出購買生活用品，付款時才發(fā)現手機沒有信號無法掃碼，一位本地的農民大叔主動替他付了款。
詹先躍在多個當地志愿群里，這些群因支持“村超”而生，現在，群里每天被救災信息刷屏，有老鄉(xiāng)給志愿者提供住宿，給前方救援人員準備餐飯。他感受到，在同一個群里，對救災的支援和對“村超”的支持一樣，都是真誠而純粹的。
榕江縣忠誠鎮(zhèn)的合約食堂，則幾乎24小時不停歇地，每天往縣城里供應著上萬份餐飯。
1500多平方米的廚房，被物資堆得滿滿當當，政府工作人員、各村寨負責人和400余名志愿來做飯的村民在此勞作。
鎮(zhèn)黨委書記楊勝濤穿著紅色球衣，舉著大喇叭喊：“災區(qū)的群眾可以（吃），來救援的外頭的也可以（吃），我們后勤的人只吃個三分飽，我們都多打一個飯出來，去支援一線，好沒好？”“好！”周圍系著藍色圍裙的居民回應。
6月28日，忠誠鎮(zhèn)的居民在食堂備餐。 受訪者供圖
忠誠鎮(zhèn)到縣城只有10公里左右，是距離榕江縣城最近的鄉(xiāng)鎮(zhèn)。
6月24日洪峰過境后，縣城斷水、斷電、斷網，但鎮(zhèn)里受洪災影響較小，便成為縣城后勤保障最重要的點位之一。平日里，居民們舉辦宴席都是在合約食堂，現在這里成了當地最重要物資集散地。
各個村寨的村民，把自家存的糧食送去村里，由村里再運到鎮(zhèn)上。臘肉、腌魚……這些當地招待貴客、壓箱底的食材被村民們拿了出來。
忠誠鎮(zhèn)政府黨務政務服務中心副主任王青青記得，有位老人得知縣城受了災，立刻回到村里拿出谷子打成米，捐了出來；還有老人聽說食堂缺鹽，捐出自己存的17包食鹽；有位60多歲的阿姨把身上的現金都帶過來，最后摸遍口袋，又掏出4枚硬幣，執(zhí)意要留給需要的人，她不肯說出自己的姓名，在工作人員的請求下，才留下“小小草”這個代稱。
合約食堂的村民志愿者們，有的曾是“村超”足球啦啦隊的隊長，極有號召力，有的曾做過后勤，熟悉流程，有的則開著自家車組成志愿車隊。
不僅如此，鎮(zhèn)上的工作人員還要接收各地愛心人士捐贈的物資、到縣城參與清淤工作，累極了就在食堂的椅子上合下眼。從6月24日到29日，忠誠鎮(zhèn)樂鄉(xiāng)村村支書龍躍波每天只休息4小時左右，29日早上因為太困，他把三輪車開進了水田。
但沒有人懈怠。龍躍波說，當村民們聽說要把一所小學騰出來備用，二話不說，拿著拖把、抹布就來了，半個多小時，就把兩層樓打掃得干干凈凈。他們還接到任務，需要煎至少1萬個雞蛋，于是家家戶戶出了人、鍋、火爐、盤子和鏟子，一刻不停地干活。
沒有人喊苦，也不需要號召和倡議，“村超之后，大家變得越來越團結”，龍躍波覺得，他更像是跟家人打交道，“喊一聲，就有人響應。”
領物資的隊伍。 受訪者供圖
讓生活回歸正軌
洪水過后，人們迫不及待想讓生活回歸正軌。
第一輪洪水過后，街邊很快聚起賣菜的商販，物資點堆滿了物資，下發(fā)給前來領取的居民，“村超”球場、路邊店鋪都在忙著清理淤泥。
淤泥中夾雜著雨水、泥土的腥味，還有裹挾而來的各種東西發(fā)出的腐爛氣味，很難聞，沾在身上也很難洗凈。清理淤泥時，李蘭的丈夫弄得滿身都是泥水，27日那天，他和朋友從上午10點一直干到下午5點，店里總算像點樣子了。
誰也沒想到，第二天洪水再次襲來，又把店鋪淹掉一半。一直到29日中午，李蘭夫婦還沒有機會回到店鋪查看，丈夫正跟著大部隊一起清理街上的淤泥，他們準備等洪水徹底平復，再做打算。
“我們算是小店面，但也是我的所有了，這就是我們生活所有的希望，不傷心是不可能的。”李蘭只能告訴自己，最起碼生命是安全的，“哭也沒有用，只能振作起來，再做打算?！?/p>
胡雨的店被淹后，一直住在朋友支援的二手車上，還有凱里的朋友給他送來一些吃的和藥。他從泥里撈了幾件衣服出來，用溪水洗了洗，晾在門口。
想著要打掃，胡雨從展廳的淤泥里摸出錘子、扳手和釘子，又從水里撈了幾塊木板，釘成簡易的工具，請了幾個臨時工來幫自己清理淤泥。
進度緩慢，直到27日，店里才清完四分之三，還有一些角落沒被清理。胡雨能聞到，屋里已經有一些異味。
唯一能顯示這個店里還有一些生機的，是兩盆綠植，他把它們從屋里搬出來，擺在門口，“希望像這兩盆綠植一樣頑強地活下去?！?/p>
29日早上4點，天剛亮，胡雨下山趕往店里，碰到正在門口給他清理淤泥的武警官兵。有了他們幫忙，這次的清理比之前快了太多，到上午11點，店門口的清淤工作基本完成。
6月29日早上，武警官兵在胡雨的店門口清淤。 受訪者供圖
二次洪峰過境，老城區(qū)再次被淹，胡雨幾位員工的家大多在那里。他們需要回家?guī)兔η逵?，店里剩下的清淤工作得他一人完成?/p>
忙活完后，胡雨坐到那輛二手車里，短暫地休整。6月29日，是他女兒的8歲生日，原本和妻子答應要陪女兒過生日的，這次要失約了。
他給女兒準備了一個音樂盒作為生日禮物，就放在展廳里，洪水退后，胡雨特地去找，也沒有找到。他想，等收拾好這一切，一定給女兒補上這次生日。
“人沒事就行，大不了從頭再來”，他喃喃道。
（應受訪者要求，文中張聽、李蘭、王鵬是化名）
新京報記者 趙敏 左琳 徐鳴 秦冰
編輯 劉倩 校對 賈寧
